“你听见没有,草场上长满杂草了,等到过节,应该打发娘儿们到我们那些收成平分的庄稼地里去拔杂草,”穿着破旧的长外衣的瘦庄稼人说,“要不然我们就要去割草,会把我们的镰刀弄毁。”
“他说,‘签字吧’,”胡子蓬松的庄稼人继续对东家的话发表意见,“你真要是签了字,他就把你活活的一口吃掉。”
“这话一点不假。”老庄稼人回答说。
他们没有再谈下去。只有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的响声在空中飘荡。
八
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。他发现那个账房已经收拾好供他过夜,看见那儿摆着一张高大的床,床上铺着几床绒毛褥子,放着两个枕头,还铺着一条供双人盖的深红色绸被子,绗缝功夫很细致而且织有花纹,并且厚得摺不起来,这分明是管家的妻子的嫁妆。管家邀请聂赫留朵夫去吃今天午饭所剩下的可口的菜,可是聂赫留朵夫谢绝了。管家为饮食起居方面的怠慢告了罪,走出去,留下聂赫留朵夫独自一个待在房间里。
农民们的拒绝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。在库兹明斯科耶那边,尽管农民们接受了他提出来的办法,从始至终他听到的都是道谢声,可他的心境刚好相反,而在这儿农民们虽然对他表示不信任,甚至敌视他,可是他仍然感到心情平静而欢畅。账房里闷热,不清洁。聂赫留朵夫就走出房,到了院子里,打算到花园里去,然而他想起了那个夜晚,那个女仆房间的窗子,那个后边的门廊——于是,对他而言,现在去重游那些被犯罪的回忆玷污了的地点是不愉快的。他就又在门廊上坐下,吸着温暖的空气,闻到空中弥漫着桦树嫰叶的浓烈香气,眼睛久久地瞧着漆黑的花园,耳边谛听着磨坊和夜莺的声响,还听到有一只什么鸟就在门廊附近的灌木丛中一成不变地啼啭。管家的窗子里,灯光已熄灭。东边,在谷仓的后面,初升的月亮洒下一片银光。天空的闪电越来越亮,开始照见了百花盛开、郁郁葱葱的花园和衰败的宅院。远处的雷声依稀可辨,天空有三分之一被乌黑的雨云遮住。夜莺和众鸟都沉默了。从磨坊哗哗的流水声中还可分辨出鹅的嘎嘎叫声,然后村子里和管家的院子里醒得早的公鸡纷纷啼叫起来,遇到天气炎热而有雷雨的夜晚公鸡照例是啼得早的。常言道,每到快活的夜晚,公鸡就啼得早。这个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还不只是快活而已。这在他是一个欢乐而幸福的夜晚。想象力将那个幸福的夏天的种种往事重现在眼前,当时他是一个纯洁的青年,在此地欢快地度夏,他感到此时此刻他又回复到了当年的那时刻,不仅如此,而且回复到了他一生中一切最美好的时刻。他不但回忆往事,而且感到自己又变得和当年一模一样了,现在他已回复童身,又是个十四岁的孩子,天真无邪,向上帝祷告,祈求上帝对他揭示真理,他又像他小时候那样,扑在母亲的膝头上,向她告别,向她保证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,绝不惹她伤心——他感到自己又回复到当年的纯朴,那时他和好友尼科连卡·伊尔捷涅夫一起,决心永远互相支持,共创美好生活,竭力为所有人谋求幸福。